江夏里:一座上海老房子见证的知青两代 | 中国三明治
这是中国三明治破茧计划2.0发布的第21篇文章,也是破茧计划的第60篇文章。作者龚晗倩。
江夏里,是上海虹口区苏州河边上的一个里弄,如今已经被拆迁了,踪迹全无。作者写下了曾经了居住在这条巷弄中一家三代的故事。“一个老房子静谧地待在那里,用松动透风的门窗,用满是裂缝和白蚁的屋顶,用不言语的残败身躯接纳了三代人的命运。”
文 | 龚晗倩
一九九六年,吴青青来到上海已经三年了,从操着一口浓浓乡音到流利地使用沪语,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能够和身边的人顺利交谈,却并不意味着真正的融入。无论怎么努力,她终究是不被接纳的,这一点,十三岁的吴青青深深地知道。
来上海以前,吴青青一直和父母住在皖南的小镇,在那里度过了恣意妄为的童年,她没有想到命运会毫无征兆地垂青于她,让她走出小镇。
其实上海对于吴青青并不陌生,从记事起的每年春节,父母都会带吴青青来上海玩几天,这里有好公好婆(常熟方言的爷爷奶奶)、娘娘(姑姑)、叔叔,每次过年吴青青都能吃到好多新奇的零食,像叔叔从国外带回的巧克力,用牛油纸满满装了一大袋,还做成有趣的汽车形状,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顿时被醇厚香浓的可可味道填满,吴青青觉得乡下的金豆巧克力除了廉价的甜味,就不剩下什么了。
吴青青怀揣着兴奋与得意告别了乡下的小伙伴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来到了上海这座大城市生活。父亲带着吴青青住进了好公好婆位于虹口区苏州河边上一个里弄的老房子:江夏里。
江夏里大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建成,除了弄堂口附近的几户人家沿袭了石库门的青瓦砖雕和圆瓦顶,两扇厚重的黑色木门配以铜质门环以外,里面的门洞都是简易的单扇门面。在狭窄的弄堂里拐几个弯,沿着木门上的绿色铁牌上的数字找过去,便来到那个熟悉的门洞。
进门是公共厨房,门边是石头水槽,水槽上方高低错落着三个水龙头,属于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三户人家。靠墙立着两个摇摇欲坠的架子橱,里面摆满了锅碗瓢盆、瓶瓶罐罐。每次经过厨房,青青都尽量轻盈地“飘”过,以免沾上架子橱和煤气灶上的油垢与灰垢的结晶物。由于是公共区域,大家都很好地推脱了清洁打扫的责任。所以整个厨房的色调是暗沉的黑色,细看连窗楞上都厚厚地长了一层黑褐色“绒毛”。
穿过厨房,是一条只容一人通行的窄道,几只洗澡用的大木盆竖起来斜靠在墙上,还有一些杂物堆积墙边。通道的尽头左手边是一扇门,里面住着一家三口,再往前就是天井院子和铁门,一般由一楼人家出入,住在楼上的自觉地从前门进出。后来一楼住户在天井里搭建了卫生间,从此摆脱了“马桶”。
靠厨房一头有一段接近80度陡的楼梯,每一级阶梯都只有半只脚宽,上楼下楼必须侧着身子斜脚踩上去才能站稳,左手边有一截贴墙的栏杆,落了几十年的浮尘,偶尔站不稳拉一把就满手灰。
右手边是一间5、6平米的亭子间,住着一位阿婆。门是推拉木门,年代久远的木槽没有滑轮,每次都要使劲往上抬一下,才能拉动打开。进去后需要弯着腰,因为层高只有1米左右。里面没有窗,只有一个通风口,漆黑一片。阿婆在这间无法站立的“鸽子笼”里住了一辈子。
楼梯上去是一个半平米左右的平台,左手边是一间大一些的亭子间,可以直立行走,窗下能看到下面的弄堂,这间小房间住着阿婆的女儿女婿外孙一家。
平台的右边有五六级台阶,上去后正对着的房间是好公好婆的卧室,右手边是饭堂间。卧室朝南,每天清晨有阳光洒进来,透过淡绿色百叶窗的缝隙,把黑色的木地板镀上一层光,能看见蓬起的尘轻轻浮在光线里。
吴青青刚来时好几次想进去晒晒太阳,和好公好婆玩一玩,悻悻地发现门上了锁,进不去。也对,好公好婆不会讲普通话,和孙女鸡同鸭讲,毫无意义。所幸吴青青很快学会了上海话。
后来吴青青想看班上同学说得神采飞扬的动画片,敲门进去,好公好婆在看苏州评弹,电视机里坐着一男一女,男人一袭黑色长衫,女人身着艳丽的旗袍手持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吴侬软语。每天晚饭后的评弹是好公好婆的保留节目。傻傻地听他们唱完已是九点多钟,动画片也结束了。吴青青怅然地回到自己的阁楼。
从二楼上到阁楼,需要放下墙上的黑色木头挂梯,在通往阳台处转身爬另一段更窄的楼梯。每一级木板之间是宽大的空隙,吴青青总是担心自己会一脚踏空掉下去摔死。
在好公好婆的房子里有严格的规矩,比如食不语,好婆告诉青青,吃饭时讲话会咒死娘。吓得吴青青一句话也不敢讲。
有一次吴青青实在太想看动画片,便想端着饭碗去卧室边吃边看,被好公严辞喝止。“吃饭不许看电视!没规矩!”吴青青也气急败坏了,吃完饭老人要睡午觉,下午和晚上他们都要看评弹节目,凭什么电视机只被好公好婆霸占,凭什么自己不能看动画片!她冲着老人直嚷嚷,还和好公推搡了一把,赌气地爬上阁楼,把木门“砰”地一声甩上,重重地将小板凳砸向地板,发泄了一番终于怒气消退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好婆喊青青,“下来吃饭吧,肚子饿坏了可不行。放心吧,我们不打你。”她喊了好几声,吴青青下去了,知道自己刚才有点过分,低着头刚想认错,好婆一拳打在吴青青的鼻梁上,鲜血流淌下来,点点滴滴的猩红像落下的凤仙花瓣。吴青青懵了,她哭着跑回阁楼,吓得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一整天都没有下楼吃饭。
后来好公好婆再也没有动手打过吴青青,因为她变乖了,从来不会提出要求,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吃饭,然后回到阁楼,也不再吵闹着看动画片。她像一块木头,没什么反应。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位置,不是撒娇卖萌的小孙女,而是寄人篱下的乞讨者。在大上海,有一个屋顶遮风挡雨,有不用发愁的一日三餐,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有一段时间,吴青青总想着出走,到了晚上,收拾几件细软放进包里,像一只壁虎一般沿墙上的挂梯爬下去,可每次都被好公听到响动,跑出来抓个正着,她耷拉着脑袋又回到阁楼。其实也没有目的地,不知道还能投奔谁,娘娘和叔叔都对她很好,但毕竟那是别人的家,不是她的家。
后来吴青青不再背着细软,而是等到过了十二点,轻装上阵爬下挂梯,终于成功了,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她走出老房子,来到马路上,苏州河就在一旁静静地流淌,散发出阵阵腐烂的臭味,桥上没有行人,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便又回到弄堂里。
吴青青走进江夏里隔壁的经纬里,这条弄堂靠近马路的一段很宽大,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而且这一段有路灯,照亮着脚下,走到一百米处的夹竹桃树下,一桌上身赤膊的男人饶有兴致地搓着麻将。吴青青不懂搓麻将,便转弯进了狭窄的支弄。
支弄里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和白天的嘈杂相反,听不见说话声、电视机声、收音机声,吴青青不禁怀疑,这么多的屋子门洞里面真的住了许多人吗?还是到了夜晚,所有的人都去了另一个世界。
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不停地走,吴青青觉得自己来到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所有的路都相连,一条刚走到头,马上出现了另一条路。路上的景象都很相似,黑色木门,旁边有方形的石头水槽,水龙头上反罩着一只易拉罐,有的还上了锁,门的另一边有时会凸出来一间私砌的水泥房当作底楼某户人家专用的卫生间或厨房。
心跳到嗓子眼的吴青青飞快地走着,不时回头看有没有黑影跟着,到后面索性跑了起来。终于七拐八弯转到了一个极其狭小只容一人通过的不起眼的小巷,竟然通到了马路上。吴青青长舒了一口气,辨认出这是海拉尔路,路上随处可见垃圾和脏水坑,不远处是三角地菜市场。
弄堂探险从此成了吴青青的秘密,她从未如此期待黑夜的到来,虽然怕黑,但夜色中的弄堂迷宫有一种无法细说的魅力,让人想一探究竟。吴青青一遍又一遍地走过那些宽宽窄窄的小路,试图记住每一家门口的特殊标记,找出每一个通往外界的出口。过了很多年以后,她才猛然发现,这几个相连的弄堂加起来也就是一个街区,绕着街区完整地走一圈也不过是十几分钟的时间。
住在“鸽子笼”的阿婆时常关心吴青青。每次看到她,都会和气地问长问短,吴青青很羡慕亭子间的哥哥,有这么和蔼可亲的外婆,所以常去亭子间玩,还能看到动画片。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吴青青觉得不太对劲了,阿婆常常拉着她一遍遍地问什么时候来的上海,父亲现在在哪里之类的事。后来吴青青总听到亭子间的阿姨破口大骂:“死不掉的,又拉屎拉在身上也不说,臭得要死。"这才知道阿婆是得了老年痴呆症,经常忘了洗澡换衣,大小便失禁也不自知。
吴青青最后一次听到阿婆的声音,是一个冬天的清晨,时针指向6点,外面的风刮得生猛,像是能卷走地上行走的一切活物。
“鸽子笼”的阿婆吵着要出门,却不知大门在哪里,在老房子里迷了路。她敲打着好公好婆的门,大声叫着开门,她要出去。好公一直没有开门,在里面回答她:“你走错了,门在下面,这里是二楼。”亭子间的阿姨也被吵醒了,叫嚣着:“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掉好了!”阿婆找到了离开的路,走出了老房子,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吴青青听说亭子间的阿姨在外面找了好多天,一直没有找到阿婆。“鸽子笼”成为堆放杂物的空间。
吴青青的阁楼也有至少一半是用来堆放东西的。靠近阳台的那一半屋顶是个45度角的斜坡,好婆把多余的被褥棉被、箱子杂物都堆在这里,用一块发黄的麻布盖在上面。吴青青曾在箱子里翻出许多包着牛皮纸脆弱泛黄的书,那些是上一任主人叔叔留下来的,她津津有味地读完一本又一本。她喜欢在这个角落待着。
有一次,同学来阁楼玩,指着那块脏兮兮的麻布说,这下面像一具棺材。
吴青青晚上有些睡不着,倒不是害怕棺材,而是隐隐觉得,这里一定埋藏了什么。
一九六八年五月,江夏里搬来了一户人家,老老小小八口人。
吴世人跟着父母在弄堂里左拐右转进了一扇木门,他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一直上到了顶层的阁楼。阁楼不足8个平米,进门需要弯腰,阁楼的木门高不过一米,屋子中央有一个四方的玻璃窗,由一根木棍撑起。屋顶有一个大斜坡,斜坡下的地板便是接下来一千多个日夜的栖身之处。
吴世人排行老大,又是男孩,主动要求和两个弟弟打地铺,两个妹妹跟着外婆睡在大床上。对于吴世人来说,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小小的、拥挤的却难得的容身之地。
这一年,他十四岁。
从出生起,吴世人就开始了他奔波流离的人生。几个月大时,便被父母送往常熟老家隔壁村的人家寄养,五岁多的时候才被接回父母身边,与几个弟妹挤住在静安区的一个弄堂口搭建出来的不足10平米的狭长房子。几年以后,父亲在工作的机床厂分了一间房,吴世人和弟妹们迁往杨浦区。两年以后,全家又搬至虹口区塘沽路上。住了一年多,再次搬家,这一次,他来到了苏州河边的江夏里。这房子够大,有一个二楼朝南的卧室,一个饭堂间,和一个阁楼。
不断搬家的那段时期正好是文革爆发之时,街上经常看到有人被批斗,戴着高帽子游行。吴世人在小学里也和同学们一起参加了“红小兵”。
与“红卫兵”不同,参加“红小兵”的没有荣誉袖章的标识,走在路上也没有趾高气昂的底气。当时学校不怎么上课,喊口号和背毛主席语录占据了大量的时光。
吴世人常常闲得无聊,与同学们晃到鸭绿江路的车站坐公交车玩,那时的公交车班次少,车上的人挤得前胸贴后背,一群“红小兵”窜上车不买票,还热烈地给乘客们高唱宣传歌曲,惹得公车司机不胜其烦,乘客们虽不堪其扰,但为了显示政治正确的态度也不便出言喝止,只能劝说着“唱累了吧,下车去喝口水吧。”
搬到江夏里的同年,吴世人到溧阳路的新沪中学就读,学生们已经闹着复课学习知识,批斗的浪潮渐渐退去,语录被翻来覆去地唱着,也失去了昔日的激昂之情。初中三年平静如水,第四年开始学工学农。
吴世人的班级50几人全部被分配到了苏州河畔香烟桥路的益民食品厂,厂子很大,学生们分别入驻了不同的食品车间,有冰淇淋、巧克力威化、罐头等,吴世人被安排在了软糖车间,他的工作是站在流水线包装机器前,盯着一个一个牛奶糖、花生牛乳糖从裸露着粉嫩的玉体到穿上薄薄的糖果纸,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容易。
幸好有些糖果纸包裹得不够服帖或是歪歪斜斜的,吴世人便将这些衣着不得体的糖果拣出来,糖果的命运就此改变,逃脱了被装箱存储仓库的集体生活,却被装进了少年的口袋,最终进了全家人的肚子。有时候糖果太多,便被吴世人拿来与同学们交换肉罐头、冰淇淋和巧克力威化。
幸福的日子只过了半年,与糖果的纠缠到此为止。吴世人在那个冬天与十几位同学去了崇明岛的堡镇。带吴世人的农户家里有一片广袤的油菜地,完成每一次翻土播种施肥和收割均需要一个星期时间。在一片片明黄得刺眼的油菜花丛中穿梭来去,手持镰刀从根部割下一株株结了籽的油菜杆,把收割的油菜杆和累趴下的自己摊晒在田埂上发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未知的命运一天天逼近。
从堡镇学农归来,到了毕业分配之际。不似六八六九年的一片红(全部下乡),吴世人毕业那年有四个选项:当地工厂、郊区农场、外地工厂、上山下乡。
然而,吴世人仍然是被选择的那一个。同期毕业的学生家中有哥哥姐姐已经下乡的,学校会优先安排这些学生进当地工厂和农场作为照顾和补偿,次之外地工厂。轮到老师来找吴世人时,只剩下了上山下乡这一个选项。而一旦下乡,便意味着永世不得回城。吴世人不愿意,想去工厂,当地或外地都行。老师一次次来做思想动员,没有工厂,只有下乡一条路。吴世人是长子,只有下乡了,下面的四个弟弟妹妹才能有更好的出路。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寒冬,学校把打包好的被褥席子棉袄夏衫统一发往十六铺码头,吴世人登上逆流而上的江轮,把青春的记忆全部埋葬在了江夏里阁楼的斜顶下,那个曾经让他得以安身的角落。他奔向更加广阔的天地,却不知何处是归巢,也许注定一辈子流离失所,随波逐流。
吴青青,二十岁
亭子间的阿姨一家搬走了,住进来一位神秘的女租客。她四五十岁上下,褪色的黄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极短的一小撮,面色如多年没有翻整过又经历了暴晒的泥土,又干又黄。
从她搬进来的第一天起,亭子间便响起了“叮叮叮咚咚咚”的敲打声。短马尾女人把沿着弄堂的两扇窗用一根根铁条装起了栅栏,窗子关得死死的,再用透明的厚塑料严严实实地蒙住缝隙,形成了密不透风的空间。
她从早到晚敲个不停,隔壁邻居老孙有意见了,嚷嚷道:“敲什么敲?白天敲晚上也敲,还让不让人清净了?”短马尾女人一声不吭,老孙见她不接话,也不敲了,便当没事了。谁知过了几日,一天晚上,短马尾女人突然大声喊道,“不要脸的臭男人,偷看老娘洗澡,没看过女人吗?不要脸!”隔壁老孙吓得不敢回话,他还是单身,怕一接就扯不清楚了。
老房子里洗澡是一件麻烦事,江夏里建造的时候没有排污系统,所以屋子里没有卫生间。洗澡只能在进门的公共厨房解决。一个人洗澡,所有人家都不能烧饭,也不能进出。夏天洗澡很闷热,对着弄堂的窗子总是不会关紧,而是留一条缝。吴青青多次在洗到一半时,被亭子间的阿姨叫开门,让放学回来的哥哥上楼写作业,她只能光着身子躲在门背后让哥哥穿过厨房。
在夏天的厨房里洗澡最可怕的事,不是被人偷看,而是一盆水浇上身,溅起水槽里蟑螂无数。后来吴青青再也忍受不了,转而深夜在露天阳台上对着月亮沐浴。
短马尾女人偶尔开门出来,吴青青便闻到从亭子间的密室里飘出来一股浓烈的说不清的味道,不是单纯的臭味,更像是一座古墓封闭千年以后被打开时散发的毒气,能把人熏得晕死过去。幸好吴青青平时在学校住宿,周末才回来,得以避而远之。
母亲何秋平来上海找活干,在姑父介绍的纸箱厂当工人,晚上睡在阁楼里。她睡眠很差,极易惊醒。连续几夜,何秋平听到有人在凌晨一两点钟窸窸窣窣地摸上楼,呆在阳台上好一会儿,又极轻地下楼。清早起床去阳台上一看,晚上晾在窗檐下的衣服上有一口淡黄色的痰渍。
有一天,何秋平在厨房做饭,遇见了短马尾女人。短马尾女人问何秋平借梅花起子,何秋平说没有。短马尾女人转身问隔壁的张大叔借到了。此后短马尾女人嘴里就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垃圾,一家人全是垃圾。”吴青青起初不以为意,以为她只是发泄而已。
一个周末的晚上,吴青青上楼时经过亭子间,又传来了短马尾女人的声音:“垃圾!死老公的寡妇,寡妇命,生赔钱货的命,垃圾……”吴青青瞬间明白过来,脱口而出骂了女人“傻X”,这一骂就像按下了“发射”键,短马尾女人箭一般冲出亭子间,刺鼻的气味把吴青青熏得踉跄,女人的叫嚣声一浪盖过一浪,“你骂谁傻X?小小年纪就骂人,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婊子女儿……”
何秋平操起一把扫帚挡在吴青青前面,用高亢的声音压过短马尾女人,引得左邻右舍都来观战,她属于得理不饶人的,平时说话细声细气,一旦惹恼了她,母老虎的架势就出来了。何秋平原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到短马尾女人骂归骂,不理她就是了,这次短马尾骂到女儿身上,便愤然反击,并且要让所有邻居评理。邻居们了解吴家的安分守己,都站在了何秋平一边。
这一役之后,短马尾在亭子间的门上又加了一把锁,“垃圾”时刻挂在嘴边,何秋平发现阳台上的衣服多了许多痰渍。于是她带着吴青青去居委会,让工作人员转达房东赶走短马尾。后来亭子间的阿姨过来看见窗上密密的铁栅栏,吓坏了,这还是房间吗,这是牢监啊。她也怕短马尾精神有问题,闹出什么更严重的事来,便让她赶紧搬走了。
何秋平在秋天过后,也离开了老房子回到皖南。她的妹妹拉着她一起做服装生意。吴青青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一潭死水。寄宿于校园时还能和同学室友说说心里话,到了寒假,所有人都回家与亲人呆在一起,吴青青失落地回到空荡荡的老房子,这个她从来不认为是“家”的地方。
好公几年前已经去世,好婆每天忙着去公园健身聊天、寺庙烧香、听电视里穿着长衫的男人拉二胡唱评弹。
吴青青总是一个人。
她渐渐地不想起床,觉得阁楼里冷极了,头顶上的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看不到一抹云彩,只见到窗下蓬起的灰尘。及腰高的木门缝隙大得很,风嗖嗖地灌进屋子。屋顶上一道道黑色裂缝纵横交错,蜿蜒着布满了整片石灰墙顶,下暴雨时总能接满一脸盆雨水。床边的矮桌上躺着一本弄堂口书摊上借来的书,吴青青几经纠结,终究没有伸出手拿书,外面的空气太冷了,把手捂在被窝里压在屁股下面,才能保留一点余温。
好婆房间的钟敲响了十二下,吴青青还是没有起床,她憋住了尿意,好像极度寒冷时把尿保存在体内也能感觉更暖和一些。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走,窗下的灰尘还在起舞,他们不觉得饿,也不会累。吴青青觉得自己就像这微光下的尘埃,不吃不喝也不会饿不会累,轻轻地来,悄无声息地走,无人关心,无所留恋。
她睁大双眼,抬头只能看到不足半平米的一片天,外面的世界那么宽广,她却无力走出禁锢住自己的这一张床,一方阁楼。她与世界无关。
里尔克说:谁此刻孤独,谁就将长久孤独。
吴青青控制不住地想念皖南小镇,想念父亲的自行车后座,想念母亲的轻声细语。那些爬在桑树上摘桑椹、在田野里奔跑的记忆仿佛是发生在上个世纪了。
下午三点,吴青青忍到了极限,拖着发软的双腿坐到痰盂上,屋子在头顶旋转,身子轻飘飘的,有那么一刻,她不确定自己是生是死还是升仙了。起床后吴青青去饭堂间找到好婆留下的冷饭,在微波炉里热热,吃了一顿也是这一天的唯一一顿饭。
这个寒假的大多数时间,吴青青都在不想起床和抵抗尿意中度过,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她生病了。本来可以憋尿达18个小时,却突然尿频到几分钟一次,去药房买了三金片吃,不管用,后来已经发展到每尿一滴都伴随着疼痛痉挛。吴青青继续忍到了学校开学,医务室的医生看着量杯里浅浅一层浑浊发红的液体说,这是血尿啊,你再晚一点来,就要得肾炎了!
在医生和室友的照顾下,吴青青的病好了,从此不再憋尿,只是不想起床这个毛病,却是治不好的了。
吴世人,二十一岁
徽州小镇,瓦垄红旗公社,五名来自上海的知青住进了生产队。这个生产队由近百名当地农民组成,生产队长让五位知青分别轮流跟着农户们下地干活。
早上天麻麻亮的时候,生产队长一声哨响,吴世人起床洗漱,吃稀饭咸菜,然后背着工具劳作,见月亮时才摸黑从地里回生产队。春节后翻土,谷雨时插秧,赤着脚把裤腿卷到大腿,一天下来总是能收获几只水蛭,在腿肚子上吸得牢牢的,用力拔下来一甩,皮肤上留下一抹血迹。
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水稻、小麦、高粱、山芋、油菜,还有黄豆绿豆赤豆。种山芋最容易,因为不用打农药也不用施肥,黄豆次之。家家户户都存了好些黄豆准备过冬,年前把豆子拿到豆腐作坊磨成豆腐,放在凉水里浸着,豆腐不会坏,能吃一个冬天。
农村里吃时令,四季豆、辣椒烧茄子、山芋、大白菜是桌上最常见到的小菜。有时候吃不饱肚子,几个知青会从农民的地里挖几棵大白菜来炒着吃。冬天的大白菜高度快赶上膝盖了,一颗可以吃好多顿。农民发现后心疼这些大白菜,又对知青不忍心,于是常隔三差五地送几片大白菜最外面一圈的菜叶来。
吴世人身体瘦弱,挑担挑不好,农活也做不动。农村里施肥浇大粪,从粪池挑两大桶粪到地里,一根长扁担,肩挑两头,一歪一扭地走,边挑边洒,后来吴世人学聪明了,把粪桶装得浅浅的,就是要来回多挑几次。他咬咬牙坚持了下来。同时下乡的一位知青一年后就逃回了上海。
第三年,生产队长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嫌弃,将吴世人派去看山,从此摆脱了粗重的田地农活,与其说是流放山头,不如说是自由自在的美差。
连绵的群山中一座不高的山头是属于红旗公社生产队的,当地人叫它“金山”,不过山里并没有金子,只有高耸入云的密密的松树,从整片深深浅浅的绿中钻出来的一簇簇的映山红,和杂草中零零落落的野菊花。
吴世人每天早上绕着金山走两遍,下午再绕山两圈。常有农民会来砍松树回去做个木头家具或是当柴禾烧,他的职责是阻止私自砍伐。有时会遇到放牛娃,抽着手中的鞭子吆喝着,吴世人会停下来,随意聊两句,看到牛啃树也要喝止,再继续上路。猛兽没碰到,獐子倒是见过,长得有点像雌性梅花鹿,短小的耳朵极为灵巧,一听到响动便轻盈地跳入灌木中。
很多时候,吴世人在山中走了一天一个人也没有见到。他每天更换不同的路线把金山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个遍,走累了就躺在山坡上望着蓝得发白的天,太阳照在身上暖暖和和的,连心底最深处的孤独都被热烈地感化了。
夏天太热的时候,吴世人会钻进松树林里,躺在泥土表面厚厚一层松叶上,软蓬蓬的,头顶是被树梢枝叶割划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心里是芜杂无章的思绪,不知道如何诉说,向谁诉说。偶尔有鸟儿飞过,远处一声鸣,惊醒这一山的死寂。
二十一岁的吴世人,益发沉默。他与世界无关。
看了一年山,镇上开始招工了。同来的知青王大勇凭着一贯的踏实肯干和头脑活络最先找到了广播站(相当于现在的地方文化局)的工作,几个月后吴世人在邻镇的信用社谋得出纳一职,户口也从农村迁到了城镇。信用社虽小,却承担着银行的责任,吴世人每天在窗口为生产队买化肥农药的批贷款,以为一辈子也不过如此了。
一九七九年,知青大返城,吴世人在绝望的平淡中看到了一道亮光。当时有一个顶替的政策,也就是下乡知青的父母在上海企事业单位上班的要提前退休,让子女接班。当时吴世人的父亲在机床厂,母亲在纺织厂,但两人商量后谁都不愿意退休,反正吴世人在农村也待了七年了,就让他烂在那里一辈子吧,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心灰意冷的吴世人不再乞求,也不像其他的知青削尖脑袋地想办法让自己生病自残为了搞病退回城,他接受了流放的命运,反正从出生起就已经如此了。
直到两年后的冬天,何秋平来到了信用社的窗口,吴世人死水一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每天下午四点,何秋平结束供销社的工作,带着当天的营业款来办理存款业务,就这样结识了吴世人。
供销社就在信用社隔壁的大院子里,分设了食品柜五金柜布匹柜百货柜。平时空闲,节日期间人流络绎不绝。农村一年三大节,五月节(端午)食品柜前买绿豆糕的客人排起长龙,八月节(中秋)买月饼的人又是熙熙攘攘,春节更是热闹,农村订婚提亲男方要到女方家“看节”送礼,礼品不外乎是洗发膏香水肥皂,还有布匹。
何秋平负责百货柜台,白天卖日用品,晚上所有同事帮着布匹柜台数布票(当年凭票扯布),遇到三大节常一数数到深夜。空闲的时候,何秋平和几个同事会跑去隔壁信用社的院子看电视,当时镇上只有信用社一台电视机,到了晚上,把电视机抬到院子里,摆放好一排排椅子凳子,俨然是露天电影院。
有一次,何秋平和同事去得晚了,椅子坐满了,她们只得站在最后一排。吴世人见此情景让出了椅子让两位年轻姑娘坐,何秋平第一次对这个来自上海却一口乡音的知识青年产生了好感。
每天下午四点,何秋平准时来到信用社窗口,两人开始闲聊。有时吴世人手边放着一本书,何秋平便问,看的什么书,多是一些外国小说。何秋平没看过,便借来读,第一本是《茶花女》,后来又陆续借了《羊脂球》、《安娜·卡列尼娜》等。每次还书前,何秋平总是小心地包一层书皮,在书脊上一笔一划写上书名。
那个夏天,一种炽热又甜蜜的气息在一借一还的书页中发散出来,飘荡在两个相邻的院子里。中午闲暇休息时,吴世人跑到供销社的百货柜台一站两小时,为了见何秋平一面,说说话。也是奇怪,平时沉默得要钻进地底的人,在何秋平面前,却有那么多温情软语和欲言又止。
又过了两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取名青青。
女儿青青从小精力旺盛顽劣不堪,却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趣味。直到知青子女回城的政策传来,吴世人心想,自己是回不了上海了,起码得让女儿回去,有了上海户口,就能在上海读书工作,可不能像自己一样在不知名的小城镇上蹉跎一生。
江夏里
毕业之后,吴青青迫不及待地搬离了老房子,决绝地与厨房水槽的蟑螂、阁楼里乱窜的老鼠以及那个曾给她慰藉的披着麻布的角落划清界限。她在高楼的群租房里度过了一年光阴。
进门处的走道嵌了一面大镜子和一根顶天立地的钢管,身材曼妙却膝盖乌青的妙龄女子傍晚时分会缠绕或倒挂在钢管上舞蹈,晚上她的短发女伴骑摩托车带她转几个酒吧场子,同时保护跳舞女子不受男客人骚扰。吴青青每次路过钢管舞女郎的身旁都会忍不住仔细打量,她看到的不是性感和撩人,而是不屈的力量和坚毅的眼神。她甚至动过拜师的念头,询问下来要3000元学费包学会,想来想去没舍得花钱。
阳台上搭出来的一间房住着一位其貌不扬的年轻女子,不知道白天做什么工作,但到了晚上经常带不同的男人回来过夜。
吴青青的房间靠近公共厨房,群租房有十间住户,有人做了饭不洗碗,就放在水槽里过夜。那个夏天她见识了成百上千只黑色蟑螂如地底石油般涌出,成年蟑螂甚至张开翅膀飞向屋子的角角落落,原来蟑螂不仅生存于破旧的老房子,它们无处不在。
有天晚上,吴青青梦见打网球,对打的那个人是另一个自己,这是一个极其精彩的多拍,来回来回地不知打了多久,吴青青感觉筋疲力尽,都已经跑不动去接球了,可是球却神奇般地每次都接了下来,她想把拍子扔掉,却粘在了手上,双腿则不听使唤地继续跟着球的方向跑动。
就在她坚持不住要放弃的时候,男友拍醒了她:“你怎么了?你在抽筋啊!”男友发现吴青青睡觉时不停地抽搐,往上翻得只剩眼白的眼珠还骨碌碌地转,便觉不对,叫也叫不醒,只能重重地拍打。吴青青恢复意识后发现呼吸不了,她死命吸气,大口大口地,每次吐气都伴随着呻吟,总算活过来了,摸了摸床单,全湿透了,裤子也是湿的,小便失禁了。
房间里的窗是半开着的,门的上方有一个方孔,通向外面的厨房。除了煤气泄漏,找不到其他引起窒息的可能性。
当晚吴青青就搬出了群租房,她又灰溜溜地回到了江夏里。
一年后,吴世人与何秋平也回到了老房子,这一次,他们不走了。吴世人办了提前退休,响应知青退休后回沪投靠子女的政策。
四十年过去了,一切都没变,墙上的挂梯、阁楼里的天窗、屋顶斑驳的裂缝,甚至是那张木板大床,都念旧地保留着吴世人离开前的样子。
一切又都变了,阁楼里新装了空调,多了一台电视机,还有网络。电视机下面三只叠起来的樟木箱子装着好婆的旧衣物,斜坡下的地板堆着好婆的被褥杂物,用一块发黄的麻布盖在上面。看来是不能睡人了。
吴世人让何秋平和青青睡阁楼的大床,自己找了个锈得看不清颜色的折叠行军床往二楼的饭堂间一放,晚上便睡在上面。冬天还好,夏天把所有门窗都打开,还是被涌入的热气钻进皮肤里的每一个毛孔,汗衫上黏糊糊的,任电风扇怎么吹都感觉不到一丝凉意,窗外的阳台上有一只空调外机,肆无忌惮的热浪配上轰鸣声,直把人掀翻。
对于吴世人来说,没有什么是难以忍受的,他早已习惯了以逆来顺受的方式来对待生活赐予他的所有,能够回到故乡上海,回到江夏里,与家人守在一起,便是命运对他最大的恩赐。当年与他一起挤在阁楼里的四个弟弟妹妹,早就通过努力奋斗,在各自的领域风生水起。吴世人当年下乡的决定在某种意义上是有价值的,只是他个人的运气来得稍晚一些罢了。
吴青青的心情很复杂,她既为与父母重聚而欣喜,又因为彼此长时间不曾一起生活而充满了矛盾和陌生感,看着父亲蜷缩在行军床上的瘦弱身躯,她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便又一次搬出了老房子。
再次回到江夏里,是二零一一年的冬天,母亲何秋平把亭子间和“鸽子笼”租了下来,找人装修了亭子间,在阳台上砌了一间不足两平米的水泥房,可以洗澡和使用电马桶。吴青青住进来时,亭子间的窗棂被短马尾女人装铁栅栏留下的钻孔已经填充得看不出痕迹,刷的油漆是凋落的玉兰叶色,地上铺了一层胡桃木色的地板。吴青青坐在新买的松木床上想,一家人总算齐齐整整地在一起了。
一楼的公共厨房享受到了市政府的旧房维修翻新福利被整修一新,地上和墙上都仔细地刷了水泥和石灰,蟑螂已无所遁形,从此消失了踪迹。
底楼的租户是一家来自四川的三口之家,女主人抱了只野猫回来,凶得很,是只能抓老鼠的厉害角色。自从野猫来了,老房子里就再也没有老鼠敢露出脑袋来。
一个夏天的晚上,吴青青回家看到一楼过道竖靠着墙的大木盆边沿上躺着五只小猫,它们都是野猫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小崽子,有一只猫的毛是黄色的,其他四只都是白色的,它们闭着眼睛懒懒地睡着了,肉肉的小爪子轻巧地搭在盆沿上,一副乖乖的样子。
小猫长得足够大的时候,学会了爬楼梯,便喜欢钻进亭子间、饭堂间和阁楼。何秋平每次都会留一些饭菜给小猫们吃,它们吃完了会靠在何秋平的脚边打瞌睡。有时也会钻进吴青青的鞋子里睡觉,好几次吴青青出门穿鞋,一脚踩进去是湿的,凑近了闻,一股猫尿的骚味。
后来,又有了新的烦恼。
猫主人平时工作和家务繁忙,没时间给猫洗澡,小猫又喜欢到处跑来跑去,在外面惹了一身跳蚤回来,咬的吴青青两条腿上全是红色肿块,数一数有三十多个包,连成一圈,最可恨的是,它越抓越痒,不得不狠命地抓破皮见血为止,刚刚红色褪下去一些,又开始痒,反反复复,足足痒了三四个月。
虽然蟑螂和老鼠都不足为患了,老房子还是迎来了新朋友:白蚁。
何秋平第一次发现白蚁,是在阁楼的屋顶上,她看到有些小东西在动,白乎乎的和屋顶的石灰色差不多,一群群从裂缝中钻进钻出。屋顶上是泥土坯和檩木,白蚁应该就是从檩木中生出来的。成年的白蚁很难抓住,它们黄黄的,长着翅膀会飞。
就在何秋平担心白蚁把屋顶蛀塌的时候,居委会传来了江夏里所在的街道路段动迁的消息。家家户户都兴奋地互通小道消息,并赶在冻结之前把所有能迁的户口都迁进来,以获得更多的拆迁补偿。
众盼所归,动迁组入驻了海拉尔路的一间废弃的小厂房。签约那天窄窄的街道上挤得像是新年守岁的外滩,人们在破旧的老房子里待得太久了。
逃离老房子,曾是吴青青这么多年的渴盼。从壁虎般爬下挂梯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这是自己要完成的使命。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一次次的出走,一次次的回归。老房子静谧地待在那里,用松动透风的门窗,用满是裂缝和白蚁的屋顶,用不言语的残败身躯接纳了三代人的命运。离开的那天,吴青青望着即将灰飞烟灭的江夏里,这一次,是真的不再回头。
龚晗倩
杭州猎头 坐标上海
“过去的十年中,我从事过涉外导游、进口贸易销售,金融猎头。从卖中国特产,浦江游船、ERA杂技tour到化工原材料,还“卖过人”。
我感激那些“买过”、和被我“卖过”的人,是他们帮助我摆脱赤贫开阔眼界。只是随着不断有新的目标,业绩和指标一再刷新,我的心里却越来越空,不知何处是岸。
我不想再写冷冰冰的推荐报告,充斥着管理资金规模和年化收益率,我想写身边有血有肉的故事,体会生活的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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